基于适应性再利用的工业遗产保护和开发模式主要包括博物馆模式、景观公园模式、综合开发模式和创意产业聚集区模式等。与其他模式相比，博物馆模式格外注重对原始遗存或因再开发、再利用而引入的新资源进行整理、研究、运营与管理。

从国际经验来看，英国、德国等欧洲国家率先将一些已废弃或部分关闭的厂房、园区等工业遗存改建为博物馆，可从博物馆收藏和展示的内容差异性角度分为两类，一类注重于展示工业技术发展及对历史社会进程的影响，如英国铁桥峡谷博物馆，集中展示了英国工业革命的历程；另一类则更注重工业遗址空间的再利用，如英国泰特现代美术馆，其建筑物前身是一座停止运行的发电站。

无论哪种细化类型的博物馆模式，都需要在城市发展的不同阶段和维度上寻求发挥更大价值，以工业遗产本身或后续引入的其他资源为内核，创造更多优势以期形成更加广泛的社会效益，逐步提升自我造血、良性循环发展能力。

上海玻璃博物馆作为工业遗产再利用的博物馆模式典型代表之一，自2008年启动建设，2011年正式开馆，经过十余年的深耕与探索，博物馆模式已深刻融入玻璃博物馆的定位和发展宗旨之中，稳固推进可持续发展良好局面，坚持拓展作为行业博物馆的内涵与外延。本文以上海玻璃博物馆为例，重点讨论工业遗产再利用的博物馆模式运营策略与可持续发展的关键驱动要素。

（一）博物馆模式的形成

1999年颁布的《巴拉宪章》（Burra Charter）在第一条定义部分第九款中指出，“‘改造’（Adaptation）是指对某一场所进行调整，以使其适合现有或提议用途。”“适应性再利用”正是将建筑物（群）、遗产点（群）或特定空间场所从旧有用途延续或转换为另一种新用途的方式。关于工业遗产的适应性再利用（Adaptive Reuse）路径设置，应做到合法、合规、合理、合情，除充分尊重工业遗产当前的空间价值及蕴藏的历史内涵外，有必要综合考虑工业遗产的整个“生命周期”，全面维护并有效管理其保留的物质性和非物质性因素所彰显的工业文明价值。就建筑类工业遗产而言，不仅要保持其基本结构和外观风貌，对其历史遗存与文化脉络也应予以重视并妥善处理。

2011年11月，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ICOMOS）第17届大会通过《都柏林原则》，进一步提出在空间再利用的规划和实践过程中，除惯常以物质因素、空间设计为核心外，需更关注非物质文化因素、相关人的因素及其延续性等问题。纵观近些年来国内外的实践积累，博物馆模式以构建场地空间和文化艺术资源的平衡关系为出发点，为工业遗产保持外部与内部空间、挖掘遗产内涵提供了卓有成效的综合解决方案。

（二）博物馆模式的优势与挑战

与传统意义的博物馆相比，工业遗产博物馆的优势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突破展览空间与藏品限制；二是其承载的产业或行业历史脉络与发展趋势有利于主动发掘、获取更多“潜在可利用资源”，并将这些资源恰当有效地融入博物馆运营的各个环节；三是基于加工制造、工艺美术等工业技术与技艺，融入VR、AR等现代科技手段进行展示互动，与工业遗产原始场景的配合衔接更加自然并富有时代感。

相较于景观公园模式、创意产业聚集模式或复杂的综合开发模式，博物馆模式融合了传统博物馆的工作特质，在遗产价值的发掘、展示和传播上具备独特的优势，能够产出更广泛的社会效益。因此，在目前已开展的工业遗产适应性再利用项目中，越来越多遗产即使不完全具备采用博物馆模式的条件，通常也会将部分空间博物馆化以追求社会效益的生产。

2018年，工业和信息化部对国内近500家工业遗产博物馆进行了摸底调查，统计结果显示，工业遗产博物馆模式在发展过程中普遍面临功能定位局限性强、展陈设计创新性差及自主办馆能力弱等困境，个案研究中也有学者指出工业博物馆模式存在缺乏规划建设的系统性与整体性、形式单一、缺乏体验感和趣味性、功能拓展受限等问题。为促进工业遗产保护的博物馆模式得以长期、稳定的可持续发展，工业遗产在规划初期即需要预见问题和困难，积极寻求解决途径，以应对在实际运行过程中可能遭遇的诸多挑战。

（一）机构定位——互动体验型社区化博物馆

从工业遗存的“生命史”来看，上海玻璃博物馆的前身是筹建于1958年的上海玻璃仪器一厂，该区域在产业转型过程中饱经“磨炼”，一度成为汽修、汽配厂和集装箱堆场，后经数年规划与整顿，2011年作为玻璃博物馆正式面向公众开放。馆区整体粗犷的工业风格与主展品玻璃器的细腻澄澈形成了强烈反差，特色鲜明，但鉴于该项目距离城市中心区域较远，在可达性方面与中心区的公共文化机构相较具有明显劣势，因此，如何提高吸引力成为该馆筹建与运营过程中的核心议题之一。

建馆伊始，在从工业时代向后工业时代转型的时代背景下，上海玻璃博物馆发挥自身所长，明确了发展定位，即成为“国际化、社区化”的互动体验型博物馆，为后工业时代的城市居民提供学习、体验、休闲之所。实践过程中，馆方将博物馆发展视作一种“不断生长”的生命体，以“观众为核心”，从观众参观体验与精神文化需求着眼，通过软性文化内容来激活赋能原有的工业时代遗存。

一方面深入探索如何发挥自身玻璃加工制造的工业生产属性优势，为大众提供近距离观察和了解日常生活中常见玻璃制品的加工生产流程机会；另一方面，充分利用原有厂房空间分布格局，恰当合理地容纳和承载更丰富的功能，创造更有吸引力的场景体验，开发更具特色的公共文化服务产品，以有效延长公众停留时间、提高复参观率。以位于厂区原址内的灯工工厂为例，该厂历经变迁，落户博物馆园区后即被开发成为向公众展示日常玻璃生产与产业运作的活态窗口，既切实保护了工业遗产，又践行了博物馆带动产业发展的社会责任。

（二）发展宗旨——

从工业基因到生活方式的演化

1. 延续工业基因的凝聚力

上海玻璃博物馆在对物与空间进行重点保护、合理利用的同时，对人与非物质文化因素更为关注，既融入了科技、艺术、设计等领域的拓展和衍生场景，又始终坚持以玻璃工业基因作为博物馆的核心物质载体。在业务工作的客体层面，充分重视对与上海玻璃行业发展密切相关的资料档案和口述史内容的梳理和研究，寻求展示阐释的多样化途径。

而在主体层面，博物馆特别开设了以传统玻璃工业生产基本技术为主题的DIY课程，邀请过去从事玻璃生产的工人师傅指导不同年龄段的公众参与体验创作，极大促进了玻璃生产知识、工艺技术与行业情感在工业遗址内的保留与传递。这种后工业时代倡导的“包容性”与“凝聚力”十分必要，显著增强了博物馆收藏与展示、教育与推广、艺术与技术的有机融合。

2. 打破边界局限的创新力

2011年开馆初期，上海玻璃博物馆仅有一个主馆与一个热玻璃展示区，发展至2022年，其园区总建筑面积已达两万多平方米，空间、藏品、展览、活动、传播与交流等方面的创新力持续提升。

博物馆园区内部十分注重空间设计与情感表达的融合，基于作为一种工业材料的玻璃，在展厅结构、色彩运用、材料使用、趣味体验等方面，既遵循了历史与记忆的真实性原则，又表现出深刻的价值与意义。根据原始工业遗存所保留下来的基本形态结构进行的钢架轮廓再设计，呈现出独特的架构美感，以及钢材与玻璃两种材质间的穿插美感。在收藏方面，区别于传统博物馆玻璃类藏品多以年代为序列的管理策略，玻璃博物馆建立起富有自身特色的藏品体系，逐步形成以“科学”“艺术”“设计”为主要线索的专题收藏脉络。

上海玻璃博物馆多元化与国际化的展览规划路径为其带来了持续吸引力。2015年，博物馆启动艺术跨界项目“退火”，邀请当代艺术家介入玻璃材料，突破其物质性，将其提升至精神层面，诠释演绎玻璃与当代艺术碰撞的无限可能。该项目不仅为博物馆贡献了重要的年度当代艺术展览，也成为博物馆积累当代特色艺术藏品与文献资料的重要途径。2018年，博物馆针对青年观众群体特别策划了BRKN/破碎大展，从“玻璃总是要碎”的设计理念出发，展现玻璃与个人情感、内心与社会的链接和共情。在视觉效果方面，展览注重提供娱乐体验，专设配合经典音乐的拍照打卡区域，为观众提供以全新视角审视周围世界及玻璃材质的体验空间。

在国际交流方面，上海玻璃博物馆以玻璃器为核心，与全球相关领域博物馆、美术馆、研究机构与文化机构开展合作，推进展览互换、藏品借展、赛事评选、学术交流等活动，扩大自身影响力的同时，为国内公众打开了世界玻璃艺术的认知之门。在活动与推广方面，博物馆通过工业美学空间内的情感传达，逐步建立起以玻璃为主题的博物馆运营“产业链”，其最大特点是已形成完整闭环，避免部分博物馆因运营割裂而分散造成的不利局面。

在满足作为博物馆“消费者”的全年龄段观众群体差异化诉求同时，通过门票、DIY活动、文化创意产品、品牌合作、设计服务、场地租赁、餐饮及零售等多元化收入渠道，实现博物馆的自我造血。在十余年的发展间，经过一系列活动与推广项目的持续运维，博物馆最初提出的重要发展理念逐渐深入人心，即打破玻璃固有的封闭性和局限性、打破艺术固有的边界感和疏离感、打破博物馆的“自我”和“过去”本身，这也成为越来越多公众愿意多次前往玻璃博物馆体验消费的重要原因之一。

3. 营造生活方式的融合力

上海玻璃博物馆的建馆使命是“分享玻璃的无限可能，营造博物馆生活方式”，这一使命的达成，离不开博物馆坚持不懈地积累与创造。要在一定区域和群体范围内营造特定的博物馆生活方式，从博物馆自身来说，需要不断研究并贴近社会需求和预期，赢得公众尊重热爱，为稳定持续发展注入源源不断的生机和能量；对机构管理者和经营者而言，则需要深入思考博物馆与城市、公众主体及其日常生活的关联，增进这种关联与博物馆“文化输出”的密切衔接融合，从而促使博物馆以更积极恰当的姿态无缝融入城市公共文化生活之中。而要突破现有桎梏、获得更广泛的社会效益，博物馆则需要在引导公众了解和探究城市、群体或行业历史的基础上，启发他们去畅想和探索未来的可能性与相关重要议题。在实现这一目标过程中，博物馆需全力拉近与大众的距离，密切关注全球性、群体性问题，为参访公众提供强烈的参与感、归属感，使他们获得愉悦的同时，主动展开讨论与思索。

在营造博物馆生活方式方面，上海玻璃博物馆作为具有显著时代感的工业厂房、“去工业化”和“遗产化”的产物，始终坚持与设计、创意、科技、环保及公益等领域跨界融合，围绕玻璃主题不断策划实施拓展边界的新项目，探索差异化的运作方式，并将以“共享体验”为主旨的新理念贯穿到博物馆融入城市生活、营造社区博物馆生活方式的发展进程之中。

工业遗产的保护与利用如果失衡，将不利于遗产项目的长远发展。用可持续发展理念来看待工业遗产再利用的博物馆模式，博物馆在坚守非营利的公益属性基础上，所创造的除用于维系正常运营外的经济收益，理应循环投入到其他遗产保护与发展等专项建设和公益事业中去，以促进机构长期稳定繁荣发展。

当下，我国工业遗产再利用的博物馆模式存在保护过度，缺少造血机制，开局容易维护难的极端现象，使美好初衷退化为新的负担。而上海玻璃博物馆通过不断突破和坚持创新的各项有效举措，打开了工业遗产再利用博物馆模式可持续发展的新局面，在逐步进入后工业化阶段的背景下，尊重行业历史、全面兼顾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形成机构自我造血的内在机制，或将成为推动工业遗址可持续运营发展的关键策略之一。

（一）尊重历史，正视行业发展

工业部门的细分行业领域处于不同的发展阶段，部分传统行业在产业转型和升级过程中经历了诸多考验。工业遗产再利用的博物馆模式应以立足行业、尊重历史为基本原则和坚守底线，旧工业时代的结束带来了某些行业与工厂的没落，如同沉落海底的鲸鱼，但它们的“死亡”却能孕育更多的生命可能，在后续的一系列规划、改造与延展过程中，对当代这些已经没落或沉寂的细分领域应予以梳理、研究并妥善阐释，充分展现其在特定历史环境下曾经发挥过的重要作用，凸显其社会价值。一如上海玻璃博物馆吸收了旧工业的精髓，充分利用工业遗产的方方面面，以自身作为超级链接，链接起各项文化事业，也链接了每个人。

同时，博物馆模式不宜被作为生硬的特定行业行为或单纯的企业历史陈列，而应与所在城市的历史和更新建立广泛关联，主动融入城市发展新体系，成为开放共享的文化和空间资源。尊重历史将为工业遗产博物馆带来更深刻的保护价值与更广泛的保护认同。

（二）关注变化，创造社会需求

同博物馆的定义与内涵随时间变迁一样，工业遗存的遗产化进程也会受到诸多因素影响而产生不同导向，其博物馆模式的显著特点也体现在空间内部深度互动关系的形成，即一方面可以帮助专业人员更直观的了解体验者的行为特征，另一方面也有利于在空间内部创造更多潜在的需求，这些需求将在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两个维度上为博物馆自身带来可观回报。

例如，上海玻璃博物馆曾针对祖孙三代组团参访的家庭观众，设计了可以“各得其乐”的展览专项，同时配套“皆大欢喜”的演出活动，收获诸多好评。从博物馆十余年的运营经验来看，数量可观的展示内容、丰富多彩的体验活动以及“玻心璃语”自主品牌的运营等都非一蹴而就，社会和公众对博物馆的深层需求正在逐步被引导挖掘出来，经过筛选、优化与提升，成为广受欢迎的运营项目。

（三）面向未来，加强交流合作

若机构的产业结构单一，则其抗击风险的能力则相对较低。工业遗存通常会随着时间和外部环境变化而增加不可预见的新风险，工业遗产再利用的博物馆模式需要通过加强与外部组织、机构和群体的交流合作，来提升机构的抗风险能力。交流合作对象的涵盖范围不宜局限在传统的强相关行业内，多领域的跨界融合正日益受到关注并彰显出其独特价值。上海玻璃博物馆的对外交流与合作在人文艺术、创意设计、科学技术、社会教育、加工制造、商业贸易等多个领域都已全面开展，兼具了国际性与跨界性，保障了博物馆在面临挑战时更加游刃有余，颇具典型意义。根据玻璃博物馆公开年报显示，该馆2021年全年参观人数较2020年增长了19%，门票收入增长了80%，实现了在相对困难局面下的可持续运营，展现出极强的生存与发展韧性。

随着博物馆可承载功能的不断丰富与多元化，以工业遗产生命周期管理流程为依据，持续强化工业遗产适应性再利用的博物馆模式突破与创新，将有利于进一步发挥创造更具影响力的社会价值，不断延伸和拓展“文化赋能”维度，在实现运营收支平衡基础上，将博物馆运营产生的额外收益重新投入到空间建设与项目研发中，提升博物馆与城市更新进程的深度融合，实现真正意义的可持续发展。

图1 工业遗产生命周期管理流程示意图（作者自绘）

围绕工业遗产生命周期管理的阶段性工作任务（图1），对于已经按照博物馆模式进行再利用的工业遗产而言，与可持续发展紧密关联的重要节点包括成本测算、社会发展周期性评价、运营规划以及利益相关者参与策略等环节。从这些节点出发，进一步加强突破与创新的潜在路径包括“出圈”“破圈”和“扩圈”。“出圈”是指将博物馆打造成一个枢纽型机构，在针对性较强的专题类项目和活动方面推进平台化运作，增加潜在收益。

“破圈”则是指有计划地跨领域开展业务合作，拓展博物馆的超链接价值，以博物馆作为新项目开发的接入端口，不再只是被动接受。同时，博物馆的“破圈”还应在社会发展周期评价体系中建立起与博物馆运营情况相关的多维度多层次执行标准，夯实基础，推进行业评价指标和评价体系的进一步丰富和完善。

最后，充分“扩圈”将有助于吸纳更多潜在社会力量共同参与到公益性文化事业的发展过程中，实现向“利益相关者”的有效转化。构建更加立体、更具多样性的博物馆模式“生态系统”，是积极应对更复杂挑战、有效适应环境变迁的关键举措，这些路径与策略将在更多工业遗产博物馆的运营规划中体现价值，并在长期广泛的运营实践中得以检验。

原标题：工业遗产博物馆运营能力的提升策略探析

——以上海玻璃博物馆为例

作者：高霄旭/上海大学

本文刊载于《中国博物馆》2022年第6期

本文注释从略，文章完整内容请订阅查阅《中国博物馆》202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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